武汉日记①
洗澡洗怕了
2月13日早上，武汉东湖南路。南都记者 陈冲 摄 ; 口述：老唐（漫画创作者）;执笔：刘兰兰 摄影：陈冲
武汉的天气有点反常。
2月14日晚9点，雷声滚滚。天气预报说要下雪。凌晨1点，狂风大作，稀稀拉拉，下起了雪粒。
民间认为，雪会冻死一切病害。不过，就算真这么神，我觉得也晚了。
我来武汉9年了。每年年前，武汉都会下雪，今年是个例外。
距离1月23日封城已经过去了23天了。这23天里，我一共出门7次：3次外出采购食物，3次下楼取团购的食物，还有1次是上楼顶拿隔壁楼一位不相识的业主赠送的一包盐。
每次出门，我脑海里总是会冒出那句诗：千山鸟飞绝，万径人踪灭。走在路上，如果碰到人，我会下意识顿一下，想躲。对方应该也是这种感觉，从对视的眼神可以看出。
2月13日早上，武汉东湖凌波门栈桥上，一位市民走过。南都记者 陈冲 摄
退票，留在武汉
原本我一家四口要乘坐1月22日上午10点的高铁回湖南老家。1月19日，我外出采购回家要带的年货。晚上，微信上收到了一位媒体朋友发来的两条消息，一条是香港医管局关于疫情的公告，一条是广州关于疫情防控的通知。
我开始犯嘀咕：有那么严重？12月底，家长群有人发过疫情的相关消息，但很快被另一个家长辟谣了，说“没有的事”。我也没把它当回事，也没有收到任何部门或机构发来的关于疫情的提示信息。我只关心甲流，因为流感，我的两个孩子都曾停课一个多星期。
像我一样没有意识到疫情严重性的人很多。当时，外面一切如常，车水马龙，到处都是过年的氛围，戴口罩的人很少。
1月20日晚，我出去买口罩，坐火车时戴。出乎意料的是，几家药店都说卖光了。后来总算在一家药店买到了，店里堆了一箱箱口罩，还没来得及摆上货架。有一两块钱一个的，也有38元一个的。我买了4个38元的。买的时候，陆续有人跑进来问有没有口罩，不问价格，直接就拿。
21号，临行前一天，行李都收拾好了，我又收到一个朋友发来的信息：武汉要求体制内人员疫情期间不得离开武汉。
我开始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。
我表姐一家22号要出发去哈尔滨旅游。我打电话问她，她说旅行社表示没接到通知，可以照常出去。
那晚我没睡踏实。思来想去，第二天一大早我做了退票的决定。我在湖南的父母年事已高，我怕我们坐火车一不小心感染了，回去后传染给老人。
我爱人觉得很突然，我女儿当场就哭了。
我打电话给我老爸，他觉得我反应有点过度。他们买了很多吃的，给孙子孙女准备了很多零食。他问你们有生病吗？我说没有。他说没生病就回。但我还是坚持不回去了。
挂完电话几分钟，老爸又打回来。他说：我想来想去都不是味道，为什么不回呢？万一真的有你说的那么严重，到时候你们想逃，都逃不出来了。
我想着不至于严重到“逃都逃不出来”，还是退票了。
2月14日中午，武汉武昌区水果湖社区的一位环卫工人。南都记者 陈冲 摄
终于学会正确排队了
退完票后，我奔向菜市场。临行前两天我们清空了冰箱，把能吃的都吃掉了。现在，我要把它填满。
菜市场当天下午要关门，我去的时候蔬菜几乎卖光了，我就买了一些肉，还有米面粮油。想着顶多一两个星期疫情就过去了吧。
1月23日，除夕前一天，武汉封城。我又去家附近的超市买蔬菜。大家都戴着口罩，蔬菜基本被抢购一空。
1月27日，大年初三。我又出门了，去超市再买点蔬菜水果。这时候菜供应得很齐全很充足了，价格也不贵。还有重庆那边来的爱心菜，两块钱一斤，我抓了两把四季豆，没敢买多，想着给后来的人留点。最后，蔬菜水果加冰冻食品，我买了一篓子。要结账的时候我才发现：买这么多，我提不动啊。就又放回去了一些。
这次的采购支撑了我们一家9天的生活。
2月5日，初十二。我再次出门。那天天气很好，大太阳，明晃晃，一改往日灰蒙蒙的天。我选在中午12点左右出门，想着人会少一点。到超市附近一看，呵，好长的队。队排得很古怪，人和人之间隔着两三米，最长的有5米。开始我以为他们在晒太阳，后来才知道超市设了关卡限流，里面的人出去了外面的人才能进去一波。我也到后面排队，自觉拉开距离，心里感慨：大家终于学会正确排队了。
我戴着一个口罩、一个护目镜，脚上套着一次性鞋套，以为算是“全副武装”，结果一对比，自愧不如。有人戴着浴帽、口罩、一次性手套，穿着雨衣和鞋套。还有人穿着无纺布做的类似防护服一样的衣服。大家都很紧张。
一个多小时过去了，队伍完全没动。前面还有20多个人。我爱人打电话过来问买到没，我说还在外面晒太阳呢。她就说，听说华中科技大学里面的菜市场有些档口还开着。我赶紧往华中科技大学赶，进门前测体温，登记身份。进菜市场前又测体温、洗手、消毒鞋底，进去后发现没有肉卖了，我就买了两大板鸡蛋，还有很多蔬菜。我找到了之前停在附近的车，跑了两趟才把采购的食物全都搬到车上。
回去的时候，我想着从森林公园里面绕近路，顺便开窗呼吸下新鲜空气。到公园门口一看，封路了。
旁边就是喻家湖，在太阳照耀下，宁静得很，暗蓝色的湖面反着光，一群白色的红嘴鸥嬉戏着。每年冬天它们都会来到这里，以前我经常带孩子来看。
我突然想下车去湖边走一走。但又想到现在还不是时候，我爱人和孩子还在家里等我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再后来，我就没有出小区了。小区微信群里经常有团购，采购的事情就交给我爱人了。到货后有喇叭在下面喊，我就下去拿。有一次我下楼去拿团购的五板鸡蛋，碰到一个取蛋的业主没戴口罩，把大家吓坏了。物业工作人员朝他一顿吼：搞么斯，搞么斯，你搞么斯！
截至2月12日，我所在的小区有6例确诊，8例疑似。
2月13日早上，武汉东湖边一位垂钓的市民。
洗澡洗怕了
我表姐一家23号到了哈尔滨，下火车就被隔离了。当地政府安排了一个宾馆让他们住下。看他们发的朋友圈，过得还挺滋润，有鱼有肉有水果，还有人每天去给他们测体温。解除隔离后，他们又被安排到另一个宾馆住下，一家三口一天吃住一共300元。出去旅游是不可能了，偶尔下楼玩个雪。现在他们的问题是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武汉。
宅在家这23天，我其实还挺适应的。孩子们有吃有玩的也没有闹，打打羽毛球，玩玩桌游，看看纪录片。
外界呼吁关注武汉人民的心理健康。我自我感觉，紧张、焦虑这些负面情绪在我身上并不明显。或许是因为我的反射弧比较长，也或许是因为，这些情绪是有层次地，一点一点来，一点一点加剧。
2003年的非典我也经历过，当时我在广州。现在想起来，没什么感觉。那时我一个人，没家没口的，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就是：我还是个孩子。但这次不一样，我有了孩子，有了家庭。
我爱人比我焦虑，在家里成了“新闻速报员”，分分钟往我微信上转发好几条链接，还一遍遍追问我看了没有。她还一度怀疑自己嗓子有点发炎，想咳。还老是担忧，万一我出门买菜感染了怎么办。我每次出门回来，她就很紧张：你鞋子消毒没有？你刚才拿的塑料袋扔了没有？你的衣服喷酒精没有？你衣服晾到外面没有？
每次出门回来，都得洗澡。回来的路上，她就会提前把电热水器打开加热。到楼下拿个东西几分钟，回来也要洗，还必须洗够30分钟。我对她说，杀猪也不用30分钟吧。洗澡都洗怕了。
2月13日晚上的汉口夜景。南都记者 陈冲 摄
一包盐的情谊
我的亲戚朋友都很担心我。我老爸老妈要给我打钱。很多年不联系的朋友也冒泡了，发消息问我的情况，让我每天报平安。有一次我在群里说没肉吃了，就有朋友说要给我寄一些食物。还有一些朋友馋我，有的说今天他又吃了什么什么肉，有的说肉塞牙了，还有的说今天煮的肉一点都不好吃。把我逗乐了。可以说，疫情把我的朋友圈都激活了。
小区里业主们也互相帮忙，但是方式不一样了。有个住一楼的业主在小区微信群说，之前囤了太多盐，吃不完，放窗户边，谁需要就去拿。后来我家盐快没了，就在群里问还有没有盐。隔壁一栋的业主说她家有，我们两栋楼的楼顶相通，于是就约定在楼顶交接。她把盐放到两栋楼中间，人远远地站在她那个单元的出口。打了声招呼，双方别过。戴着口罩，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。
也有人给我们捐赠物资。有次小区收到一批白萝卜，让业主下楼到草地上自取。我爱人说要不拿几个。我说没必要，家里还有6个，拿的人多要排队，感染了怎么办。我主要是不想再洗澡了，洗澡洗怕了。
我爱人问白萝卜多少钱一斤，我说一块多吧。她说那算了，为了几块钱不值得。我哭笑不得。
2月13日晚上的汉口夜景。南都记者 陈冲 摄
想念那群红嘴鸥
